沈彦行(1894一1956)

第一次世界大战主要发生在欧洲，故称“欧战”，“二战”后称“欧战”为“一战”。1918年11月11日协约国与德国签订休战条约，持续四年的“一战”宣告结束。至今整整100年了。“一战华工”、我的祖父沈彦行归国创业也整整100年。

《欧战赴法华工寻踪》刊于2009年第8期《中国档案》

2009年1月《中国档案》杂志刊发我的文章《欧战赴法华工寻踪》，引起全国总工会的重视。为配合2010年5月1日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召开，摄制大型文献纪录片《劳动神圣》于会期央视黄金档播出。摄制组专程到南通资生铁厂老厂房拍摄采访，纪录片第一集第一单元推出“一战”华工代表人物祖父沈彦行的镜头。

沈启鹏作《百年追忆》一一资生铁厂老厂房2018

沈氏常乐一族，太平天国年间，由南京江宁湖熟镇躲避战乱渡江北迁经常阴沙至海门常乐镇东乡落户。祖父1894年出生，1907年由乡人引荐入张謇创办的唐闸资生铁厂学徒。

沈彦行参与兴建的南通博物苑水塔及喷水系统

这期间，祖父曾参与博物苑水塔和喷水池的安装施工。四年学成，他留厂当钳工机匠师傅六年。1914年欧战爆发，中国为不破坏“中立”条规拟“以工代兵”，由协约国私营公司出面招募华工。24岁的祖父怀抱闯天下、学技术的大志，到上海求新机器厂应募，背井离乡远涉重洋当华工。赴法国华工14万中有1500名技术工人，祖父作为技术华工，先在西部莫尔比昂省的洛里昂市台波兵工厂做技工，后到中部巴度市上尖轮船机车制造厂做技工。

欧战华工乘海轮赴法（网络图片）

欧战结束，1919年祖父带回几大箱科技画报和机械绘图工具凯旋归国，仍回唐闸资生铁厂，任铜匠间领班。在法期间，西方先进的工业化生产和技术给祖父很多启迪，加之受乡贤张謇办实业教育振兴中华精神的影响，立志办厂、兴家致富、造福桑梓。

资生铁冶厂

张謇创办于1902年的资生铁厂，以机器制造和维修为主，除了为大生纱厂、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制造和维修机器以外，还制造内河轮船、轧花机，曾为南通实业发展作出重要贡献。因管理不善，又缺乏高级技师和资金，于1920年歇业。

黄培中设计、刘志贤制作的机器厂示意铜雕

面对此情，祖父出面联系有志于发展民族工业的师父、师兄共同集资一万银元资金在南通桃坞路口开办“全昌机器厂股份有限公司”，可谓在危难之中浴火重生。机器厂的组织章程中明文规定经营范围、资金总额、固定资产、执事人员、岗位职责、学徒培训、工资待遇、分红拆息等，均为祖父从西方国家学来的资本主义股份管理机制。资生铁厂的领班师兄沈益机任名义经理，长住唐闸。具体事务全权由营业主任的祖父一人主持，沈益机和祖父等九位股东，成为“全昌”的骨干。

全昌机器厂大门示意图

工厂选在西公园西侧大储三栈南边空地兴建（西被路7号），五开间、前后三进。厂门由五个三米宽的拱门组成，其建筑风格与唐闸大达内河轮船公司大楼外观相仿。厂区有生产车间，木模间、翻砂间、工具室、仓库、业务接待室、会计室、工人宿舍、食堂、祖父沈彦行和父亲沈国治卧室兼工作室等大小房间约20间。“全昌”附近开设翻砂间、打铁间、冷作间、木模间为配套，承接“全昌”下达的汽车、机器零部件加工业务。

二十年代初西公园营运汽车集散地

机器厂创办初期 ，购置机床设备招聘机工艺徒，设车工、钳工和修理三部，以修理机器为主要业务，尤以汽车修理为主。1920年前后，正是张謇实业兴盛时期，南通交通运输业也随之风生水起，汽车出现了，马路加紧修建。“全昌”拥有三辆汽车，参与南通营业运输，模范路与桃坞路交结处成为城市的交通中心。

南通俱乐部外景

1921年，正逢张謇选址西公园北、临濠河地块兴建高档宾馆“俱乐部”。祖父承接了大楼全部水电安装工程，由“全昌”施工。第二年迎来中国科学社第七次年会召开，全国一流科学家云集俱乐部。

沈国平绘制全昌机器厂方位示意图

“全昌”规模逐渐扩大，包揽江北所有电厂、油米机坊、内河轮船的各种机器修理业务，全厂拥有员工50多人。因社会车辆日增，机器快船日兴，农村榨油碾米改作内燃机，修理生意十分兴隆。本着服务社会的心愿，不断扩大再生产。添置车床和高精度新设备，引进先进技术、扩大经营范围、承包安装工程，并试行从柴油中提炼汽油，都由祖父一手安排设计，致使“全昌”名闻遐迩。1931-1936年是全昌机器厂全盛时期,原资生铁厂承担的全市各厂机器修理，设备制造的功能，渐由“全昌”替代。

日军占领南通城南门

1937年日寇侵华，南通沦陷。祖父携眷属辗转于海门、东台、松江、上海避难，并在英租界荣丰纱厂承包安装设备工程，1940年日军占领上海租界后，乃回南通。变卖部分设备让工厂复业，勉强维持生计。1945年抗战胜利，原经理沈益机病逝，股东公推祖父为厂经理总揽内外事务，从上海购回多台车刨床，以复兴事业。谁料抗战胜利内战又起，国民党反动派苛捐杂税，收刮民财。工厂只能缩小开支，苦苦支撑。

徐尧书追忆其父参加技工比武史实

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祖父发起组织同昌、振华、隆兴等多家机器厂举办“全市车工操作比赛”，以提高徒工学艺积极性，由全昌提供全部比赛工具、材料和奖品，祖父亲自检验标准配件，并主持与监赛，以“过三关”技艺比武，三天比赛决出优胜者，徐正明拔得头筹，沈彦行亲自颁奖。

获奖者披绶带，“全昌”出资邀请军乐队奏乐行街誌贺。这次纯民间的比武活动，彰显了祖父为家乡培育艺徒振兴机械工业的可贵担当。“全昌”不仅创办早、规模大，信誉也最好，技术质量最高。祖父尤对技术精益求精，工匠精神令人称颂。

沈彦行夫妇与长子沈国治在杭州

祖父创办全昌机器厂时才28岁，虽只读过四年私塾，凭着他努力好学，见多识广，精通机械原理、勇于创造革新，全昌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简到繁，从几部小车床到具有铣床、磨床、冲床、镗床、大刨床、锻压设备一应俱全，其中一部分是自己设计制造的，祖父亲自动手改进设备。用一部柴油机带动十几部车床，改成小马达安装在每部车床上，操作便利许多。

沈彦行从法国带回并使用一生的绘图器具

一次泰州溱潼电气公司的发电机组出了毛病，万分着急，专程来全昌求助祖父亲自去解决难题，因而声名远扬。制造机器零部件少不了制图，制图少不了计算，计算又少不了三角几何的公式和对数表、计算尺，这些知识均来自高等数学，没有进过洋学堂的祖父通过自学竟然懂得运用计算尺，精通冶金物理，设计出高精度的零部件。

刊于《南通今古》的田志林回忆文章

1949年2月2日南通解放，祖父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恢复生产、积极工作，大力支持配合工会工作：让工人上夜校学文化，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与工会会员一起认捐飞机大炮。培养推荐人才，支持国防建设和经济建设，“全昌”六位青年工人分别走上高校、科研、国防和重要工厂岗位，生产“大无敌”电池模具、“江海肥皂”冲模、“袭谷车”、“轧谷车”，对各油米厂、油脂厂、面粉厂的机器进行修理，配合轻纺工业搬迁设备、安装机器、生产零部件；为印刷厂、币厂、火柴厂、烟厂维修机器加工部件；为通棉一厂、二厂、天生港电厂、如皋电厂修理机器，生产零部件，为长江小轮船、内河轮船修理引擎水泵，修理人民公园荷花池喷水龙头及水塔系统、修理电影院放映机。为筹建劳动人民文化宫捐款；为火葬场设计制造相关设备；检修消防车......

沈彦行奖励徒弟田志林的英国伯明翰钢尺

在政府对私改造中，祖父不仅和工人一样领工资，吃食堂，还脑体并用，图纸设计、机械加工，车、钳、刨、铣、打铁、翻砂、采购、加工协调、联系业务、催要工费、发放工资、上缴税款等一把抓。

祖父衷心拥护人民政府，奉公守法、表现进步，1954年被选为南通市首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加入中国民主建国会，任市工商联执委、市农具厂副厂长兼工程师。

沈彦行六秩华诞家属及全昌全体职工合影于南通博物苑

自1921年建厂至1956年公私合营先后在“全昌”工作过的职工约有117人之多，服务于本市和省内外国防、电力、化工、轻工、纺工、交通、造船、机械等工业门类，许多成为中共党员、单位部门负责人、高级工程师、技术能手、全国劳模、先进工作者，得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接见，为南通乃至国家早期工业化作出贡献。

南通市地方工业局关于公私合营全昌机器厂生产工作报告

据1956年4月23日南通市地方工业局“关于新公私合营全昌机器厂如何以质量为中心及时完成农具生产任务的报告”记载，“合营时以全昌为基点集中了瑞昌、华兴、龙兴、顺华、徐福兴等五户新合营小厂……有工人151人，资方从业人员31人。由沈彦行任南通市农具厂厂长兼总工程师，沈国治领衔研制，日以继夜，连续作战。合营时的第一季度就完成了省下达的研制2000台棉花播种机的任务。经省工业厅、农林厅鉴定合格，终于试制成功。”紧接着试制切草机、打稻机、玉米脱粒机。

沈彦行同志悼词

接受市政府下达的农田电力灌既工程重大任务，祖父日以继夜赶制水泵，风尘仆仆地巡视农机安装工地，连续几夜在姚墩坝抽水试泵。体力不支，终积劳成病，患急性黄疸肝炎住进医院，政府组织了全市所有中西名医来会诊，市长孙卜菁派员送来奖状，表彰他在农业机械研发生产中的特殊贡献。因病情恶化，无回天之术，不幸逝世。

市民建关于沈彦行逝世的报告

市政府、市委统战部、市工商局、市民建、市工商联等组成治丧委员会料理后事，三易棺椁，特制大体量墓碑。市政府主持公祭，副市长王敏之致悼词，张敬礼、卢潜庵同志参与祭奠。出殡，经西大街沿途路祭十多处。祖父丧事之隆重可谓备极哀荣。党和政府予以高度评价和表彰：“对工程技术多所贡献，并培养了大批技术人才。”“沈彦行同志的逝世，是本市工业技术人才方面的一个重大损失，但沈同志积极钻研技术，培养技术人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热心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的精神，将永垂不朽。”民建南通市委向民建江苏省委发文报告，并抄送民建中央常务委员会。

悼念——父亲沈国治在祖父墓前

从张謇创建资生铁厂(1902一1920计18年)，到沈彦行创建全昌机器厂(1921一1956计35年)，再到1956年由全昌等公私合营为农具厂，又改建为国有企业的南通七一机床厂。这以后的63年间几经更名、重组、上市、并购，由2000年的南通纵横国际股份有限公司，成为2016年的中航航空高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南通机械工业早期“资生”18年、中期“全昌”35年、后期国有企业63年，从无到有，经历了初创、再创、中兴、维持、发展、合营、国有，改制改革不断发展提升的过程。“全昌”起到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作用。随事业发展，一批又一批工匠不断成长壮大，沈彦行当是工匠企业家的杰出代表。

诚如南通文史学家穆烜先生说：“沈彦行是张謇缔造的‘中国近代第一城’的第一代机械工匠，又由工匠而自己创业，成为机械工业企业家。”祖父敢为人先的创业精神、报效祖国的爱国精神、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一心为公的奉献精神，值得今天的企业家和年轻的工匠们发扬光大。

今年正值“一战”结束100周年、祖父归国创业100周年、诞辰126周年，撰此文以表纪念。

责任编辑：王莉